原创心理小说 | 十案惊奇

第二案：慢慢死去

天黑了，我有点饿，打电话定个外卖好了。今晚加班，突然多加了一个咨询。筱筱说，你吃了饭会不会肠胃充血导致脑供血不足老缺氧脑子反应慢什么的？我说我不吃更会脑缺氧直接休克怎么办！

来了来了，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临近。门开，一个清瘦的小姑娘，长得……像赫本？奥黛丽赫本！哇塞，我惊呆了一秒半，筱筱反应巨快，欢快的蹦跶到小姑娘面前说，你怎么这么像奥黛丽赫本啊！妈妈爸爸笑容满面，小姑娘也笑嘻嘻的。我说进里面坐吧，然后看见爸爸妈妈一人一边搀扶着小姑娘走向咨询室，我和筱筱互看，不知所以然。

看起来挺好的，为什么要搀扶她呢？我落座直接问。

哦，我们习惯了。自从她不太吃东西开始，我俩就怕她再摔着。小姑娘把裙子拉起来一点，膝盖处一道醒目的伤疤，然后咧嘴很开心的笑。我见她这样开心也跟着莫名其妙嘴角往上扬，她笑得很有感染力，咨询气氛被她带得很活泼。

不吃饭吗？我问。

对啊，我就是不想吃饭。她自己开心的接话过去，然后笑嘻嘻的看着我。我竟一时语塞了，因为看她开心的样子，好像不吃饭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。我观察这家人，姑娘的眼神里没一丝哀伤，她的父母却相反，眼神里很多很多的哀伤，但是却遮掩在姑娘笑声的背后不敢露出来。

你今天晚饭吃了吗？我问。

没有，晚上不可能吃饭！姑娘特开心的嬉笑起来，伸手去玩儿妈妈的手表。我说为什么不可能吃饭呢？她说因为晚上吃的东西都会变成身体的能量储存起来，这样就白费功夫了嘛！

白费功夫？我重复她的话。

当然是白费功夫啊！白天的努力都白费了，白白饿肚子！她看看妈妈说，我一直都在努力，他们都知道。

我说你是在努力减肥吗？可你已经很瘦了。妈妈插话说她168个头85斤。姑娘拍拍妈妈的膝盖不让妈妈说话，妈妈赶紧乖乖闭上嘴。

我说你这个体重会不会有点伤身体，你减肥的目标是多少斤？

她眨眨眼不说话，睫毛忽闪忽闪的。我突然看见姑娘的爸爸在抹眼泪了，奇怪的氛围从这一秒开始蔓延。姑娘看到爸爸伤心，眼神开始黯淡，逐渐收起了笑脸。沉默一会儿，她用略微坚定的语气看着我说：没用的。

我说，什么没用？

她摇头，说你改变不了我的，我早就决定了，而且我看过十一个心理医生，你是第十二个，还会有第十三个的。

我注视她的眼睛，她直直的盯住我眼神不动不移，仿佛在用眼神警告我：你凉了，知难而退吧！

我点点头，说可以。她才放松下来移开眼神去拉妈妈的手，我喝了一口茶。

妈妈开口想解开尴尬，她说金老师你晚上也喝茶啊？我说我习惯了，任何时候喝茶都没区别。

小姑娘又恢复了开心的嘴脸，笑嘻嘻的接话过去说姐姐看起来很年轻，是喝茶的效果吗？我说不是，是很少去想心事的效果。

她愣了一秒半被我瞧见了，我确定她很警惕我，她在猜我话里话外的意思，而且明显的讨厌我映射她家里的事情。

她说那你跟我一样的！我也很少想心事！

我说嗯，看得出来。

她又愣了一秒半，这次我瞧见她好像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，她的愤怒藏不住了，我暗自开心。

筱筱后来问我为什么故意正话反说。我说激将法不符合心理咨询的常规，不要乱用，我用是因为这个姑娘一直在混淆视听和控制局面，既然如此，不如装傻让她控制一会儿。

筱筱说，那她听出来你的意思生气了怎么办？我说就是让她生气啊，生气就会乱了方寸，她想用开心的情绪控制咨询的进行，我就要让她开心不起来让她藏不住愤怒，场面就回到我手里了，这叫用一种情绪击溃另一种情绪，打破被动的局面。

你喝茶吗？我问她。

她摇摇头，说苦涩不好喝。

这也算苦？我指了指她妈妈爸爸说，你猜他们心里有多苦？

姑娘的脸瞬时冷掉，盯着我。

我笑了，说我开玩笑的。然后我便不说正经话了，陷入沉默，场面迅速变冷。我只管喝茶，偶尔与她的父母聊聊工作和新闻。半个多小时过去了，她发现我对她不闻不问毫不关心，突然皮笑肉不笑的质问我：你们心理医生都是白拿钱的吗？妈妈赶紧阻止她，轻轻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背。

她特恼火的说你看她什么都不说，只知道喝茶！现在是我们花钱请她工作的！她在那里喝茶！你还拍我，你凭什么拍我！你不想要我了就直说！之后就一直哭一直哭，她的眼泪不是因为我，那是积压已久的发泄。

哇塞，她哭个不停的，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。妈妈爸爸怎么安抚也没有用，我用眼神暗示不要安抚她。整个房间只能听见姑娘撕心裂肺的哭，一点儿不淑女，怪吓人的，她嘴里念叨着什么，我听不清楚。助理筱筱警惕的把制氧机插上电源，怕她哭晕了，眼神一直盯着我看，像个待命的士兵。

哭吧，我说。

这个小姑娘不简单，她可不是为了减肥不吃东西，她是在慢性自杀。大约八个月前，她用“饿死”这个宣言向父母宣战，扬言要死给他们看。这个家庭已经濒临绝望，找过很多医疗和咨询机构，却仍阻止不了她要饿死自己的行为。八个月的时间，她从120斤瘦到了85斤，经常因为低血糖晕倒，有几次住院强行治疗打点滴维持。

姑娘说，我要慢慢死，说要让父母见证这一时刻。

筱筱后来问我，金老师，你之前已经想好了怎么应对的策略了是不是？我说哪儿有，你明知道我从来不提前工作的。筱筱听了翻翻白眼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，那万一处理不好有危险怎么办？你就不怕摊上事儿？我说这个过程必须是：遇见他们，才能不先入为主。筱筱说，可是这种可能有生命危险的咨询你也不做做准备吗？

我说，心理咨询师能做的，就是现场看这个人是怎样的就怎样应对她，调动已经储存的资源去应对现场的变化，这个过程就是遇见。心理咨询不具备提前准备的条件，能准备的只有你积累的经验和职业能力，一切临场应对。那些把症状当成问题的咨询师，就会针对症状做准备。但我看重的是人，就算症状相同，它也是呈现在不同人身上的东西。还没了解这个人之前，我该如何做准备呢？

气氛尴尬诡异，姑娘终于哭得没力气了，她弱弱的站起身，说你看够了吧？！

我说哭累了可以喝点水。妈妈赶紧拧开一瓶水递到嘴边，爸爸担心的眼神一直盯着女儿。

妈妈边流泪边说这都是我的错，如果我从来不说让你减肥，就不会是今天这样，是我对你要求太多了。女儿眼睛无神，疲惫的斜靠着沙发，稀疏的头发有几缕黏在泪痕未干的脸颊上。

我煽风点火说对，你女儿今天的样子你们要负全责。妈妈点头，爸爸说是。小姑娘撇我一眼，我说你看他们都承认了，妈妈继续掉眼泪。

我假意把问题推给父母，其实要激怒她、让她对我不满。从一进门假惺惺的笑开始，我大概就嗅到了一股子强大的控制力。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哀伤话题，却被她的笑容蒙蔽。必须先揭开她伪装的面具，才能触摸到咨询的真面目。

你累了，可以不说话，我说。

她喝了一口水，把剩下的水全部倒在地板上，妈妈阻拦去抢她手里的矿泉水，她极力挣脱，满地都是水，我的牛仔裤湿了一片。

我说我们第一次见面，你就这么信任我。

她昂起头突然从沙发里蹿起来，指着我说我信任你吗？！ 我迎着她略微颤抖的食指，说是啊，不然你干嘛暴露真实的你给我看呢？

她愣住一秒半，把手收了坐进沙发里不再说话，也不撒泼了。她突然发现自己暴露了真实情绪，没了底气。我说孩子总是有很多鬼主意，但是鬼主意就是鬼主意，那不是智慧。

此刻，她父母仿佛明白了什么，安定了几分。

我问，八个月之前，为什么突然绝食？发生了什么事情？该引入正题了。女孩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抿着唇不吭声，由着妈妈开始讲述八个月之前的事情：

可能是从我们吵架那段时间，我发现他在外面有女人，所以吵得很凶。有一次吵架，她突然横在我们中间说要死给我们看，我们才意识到对孩子影响不好，就停下来尽量不在她面前争执，可能因为吵架对孩子有了负面影响吧。

我问，还有呢？除了吵架。

稍作停顿，妈妈眼神躲闪，说当时他说要分居去找那个女人，我接受不了就拿刀割了手腕。突然，小姑娘嚎叫一声，大喊着你为什么要说出来！别说了！我不想听！

场面再一次失控，她用手撕扯自己的头发，脸部扭曲痛苦的叫着，筱筱吓得从角落里挪到我身后，难怪头发稀疏，自己拽的。

妈妈想抱住女儿，被女儿用力推开，我伸手抓住妈妈的手腕，看了一眼手腕的伤疤，特明显，像条蜈蚣的红色肉疤。

我说你当时一定伤心绝望透了，而且恨极了这个男人吧？妈妈本来还忙于安抚女儿，却忍不住自己哭出声来。她说我们是初中同学，我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对我，我想死给他看！男人抱着头，十指插进头发里抓挠着，这姑娘像极了爸爸，都抓头发。

女孩呆看着妈妈，手停止了撕扯。

后来呢？他断了吗？我问。妈妈痛苦的看了一眼爸爸，说你问他。我看向这位父亲，他像个罪犯，满脸认罪的姿态沉默不说话，女孩的眼神在爸妈两人身上游走着，无力的样子。

我说我明白了，没断嘛。即便女儿绝食，也没有彻底让这个男人结束外遇关系。茶杯被我用力的放在桌上，骨瓷脆生生的音色拨拉着混乱的关系。

女孩一头乱发，愤怒不见了，一脸茫然转头看向我。我迎上她的眼神，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了。她盯着我一秒半，眼泪沉默着流出来。

我说没用的，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替妈妈报复了爸爸的行为，让爸爸终生自责悔恨，那必定是你慢性自杀成功了。但是你依旧解决不了他们之间的问题，你的妈妈仍然伤心欲绝，再加上你自杀成功，她只会更绝望。

女孩认真的盯着我，我也盯着她，眼神对看彼此确认着。我说你以为你替妈妈去死，她就不会再割腕了是吗？你用慢慢死的方式来拉长时间，是因为你舍不得离开他们，但是你特别的恐惧，恐惧你妈妈会再次割腕。所以你慢慢的死，就可以多看看她多陪陪她，希望她能想开一些，希望她能把你的慢性自杀当成更糟糕的事情去对待，这样你妈妈就不会觉得爸爸有外遇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情了。你配合着他们到处看心理医生，让你的事情成为家庭里最重要和显著的问题，淡化了他们的问题。

妈妈听着我的分析，吃惊的看着女儿，爸爸开始捶打自己的头说都是我造成的，该死的是我！这一家人都有自虐倾向。妈妈看女儿没有反驳，开始哭。我说先帮她整理好头发，筱筱见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，知道咨询接近尾声。

那年花开月正圆，一家经难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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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第一部以小说的方式呈现的心理咨询室内的故事，所谓惊奇当然是那些让我们略感惊愕的案例内容，遵守保密原则进行了加工修改。我想呈现的是人性，人性无所谓好坏对错，也没有善恶，只在于你如何去理解它的存在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 笔书 周瑾

作为心理咨询师，公众号也没时间打理，思来想去以我能为之力来经营这个微信公众号。在我工作之余的时间，虽然寥寥几字也许帮不了什么忙，但愿能解你生命路途上一点点忧愁烦扰。欢迎你留言给我哦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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